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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已至,秋色正褪去,聚集在海棠渡的人们个个面带戚色,心境也如江水般沉滞。
“二郎,你何苦……”
“是我的错……”
栈桥上,王彦中王冲父子相对。王彦中颈锁木枷,额头斜刺两排字,一身囚服破破烂烂,背上还隐见血迹,正是受了脊杖后刺配远恶军州的境况。
王冲却不是来送王彦中的,他一身麻衣短褐,腰扎宽皮带,挂着一柄短刀,背着长弓箭壶。一旁还有两人,高壮的是王世义,手持粗长槊杆,背着的偌大背囊隐见甲胄轮廓,矮的是唐玮,依旧儒生打扮,但腰间也挎着一柄长剑,都是从军出征的打扮。
王彦中刺配泸州,隶入泸州厢军牢城第二指挥,这个指挥现在隶属泸南招讨统制司随军转运司。王冲和王世义争取到了“勇敢效用”的名额,也配属该指挥,随王彦中去泸州。
能得这个结果,虽有许光凝等官员的助力,王冲依旧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王彦中是读书人,杀人也是复仇,还有邓家人先逼死潘巧巧之罪在先,但终究不是一两条人命,而是十一条人命。
现场不仅有数百目击证人,还有潘家家仆和牙人两个亲历者,邓家人逼死潘巧巧这事,矛头还是奔着许光凝等借祥瑞造势的官员而去,许光凝等人自要出力。
但大宋官员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成都府路能在此事中说话的官员不下百数,更别说胆大心大的胥吏。总想着搅浑局面,从中谋利。为打通这些关节。回报在此事上搭手的官员,王冲弃掉了香坊、水火行、快活林等各项生意。以及香精香华的配方,加上林家、宇文家乃至王相公家的赞助,才把这个大坑填上。前后耗费不下三万贯,除了海棠渡的地、无人伸手的杂货铺以及尚无外人知晓的净纸行,王冲不仅孑然一身,还负债累累。
华阳县、成都府乃至转运司、提刑司都有意遮护,再加上此案搅起的民心,以及王相公家的调和,本地儒士的奔走呼号。十里渡书院少年学子们也发挥出了他们的能量,将邓家之罪渲染开。最终的结果便是,邓家要想掩盖邓孝安尤杏儿在此案中的恶行,就得放弃追索王彦中的性命。
二十脊杖,刺配泸州,还是终身的,只有遇到大赦,才有机会减罪。邓家人很不满意,站在王彦中这一边的民人、儒士也不满意。可王冲已经满意了。
对他来说,父亲所受的这番处置,还蕴藏着一个机会,一个不仅可以让父亲得赦脱罪。还可以给自己另一个起点,纠正自己之前所犯错误的机会。
保下父亲的命后,王冲再循着这个时代的传统行事。那便是以身代父。
许光凝亲自在陈情文书上批下“孝心可嘉,情难代法”八字。大家也都认为这只是个姿态,毕竟王冲以孝闻名。他不提这事,大家还要数落他不孝。但这事又不可能成真,只是奔着再给王彦中减罪去的。王彦中不死已是大幸,还能怎么减呢?
却没想到,王冲是认真的,替代父亲服刑不得,他便求随父从军。
这下让成都人都震动了,十月酒市时,许光凝、卢彦达、赵梓等背景不同,立场不同的官员,破天荒地共聚一宴,唏嘘感怀,也铺平了王冲此请之路。
于是王冲、王世义就得了成都府路“勇敢效用”的名额,奔赴泸州战场。而唐玮则被赵梓荐为效用,入泸南招讨统制司听用。
泸南招讨统制使赵遹是赵梓族叔,赵梓本要荐王冲为效用,直接入统制司,王冲却不放心父亲,只能走勇敢效用这条路。但这个机会不用白不用,王冲推荐了一心要随他同行的唐玮为效用,放到统制司里,与他互通声气。
王世义自不必说,大个子过去一直守着母亲,绝无离家远游之志,今次不仅他有此心,他老母亲也要他去。老母亲住进了王家,他也没了后顾之忧。王冲看着他坚定的神色,说不出半个不字。
邓衍也有此心,可虎儿瓶儿还小,王家少人照料,而且王家依旧有地,有杂货铺和净纸行的生意,还有至少上万贯的债务,需要人去经营。王冲一番解说,邓衍自觉重任在肩,只好放弃。
想跟着王冲去的人还不少,王冲转身,迎上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等人。海棠社的社员们一个个都热血沸腾,要与王冲一同从军,却被王冲狠狠批了一顿。此时面对王冲,少年们个个都一脸哀怨。
“这是王冲的责任,王冲只能自己背上。而你们的责任,就在这座书院,你们还背着顾老夫子的遗愿。你们的学问之路,也在这座书院里,拜托你们了。”
王冲长拜,众少年哽咽着回拜,神色转作浓浓不舍。
“藏书楼也拜托你了……”
王冲再叮嘱着,范小石肃然点头。
“舅父,程四叔,宋先生、谢先生,书院也拜托你们了。”
王冲再向四位长者长拜,宋钧和谢潜本是书院山长,王彦中获罪,他们没有因此萌生退意,反而坚定了将书院办下去的决心。在广都县学任教的舅舅范奚更辞了官,到书院来接替王彦中。程世焕也将印书坊搬到海棠渡,自己接替了王冲的书院学长之职,担起书院的常务管理。
四位长者默默点头,把书院办下去,已不止是王冲个人之愿,而是将他们联在一起的另一条路,不必王冲叮嘱,他们都会竭尽全力。
今日送行的人群里没有官员,官人倒是有的,年方弱冠就有了承信郎官身的林大郎便是。他倒说不出什么话,他爹却有太多话想说。
“二郎勿虑,此去泸州。保身第一,勿要贪功。林丈也在想办法。只是需要时日。至于海棠渡这些产业,林丈帮你看着。不必放在心上。”
林继盛这话说得很透,他看出了王冲的心思,这心思也不难猜。泸州战蛮夷,其实就是开边,只要夺得些许功绩,王彦中不难脱罪。林继盛是怕王冲心急,反害了性命。还暗示说,他也在通过汴梁后宫这条路帮忙。
王冲感激地再拜,心说得亏自己靠酒精一事与林继盛有了深厚交情。不是林继盛帮忙,他哪能凑出万贯现钱运作,更不可能借到万贯巨债。
再是王家人,虎儿瓶儿看着爹爹那凄惨模样,本就泪眼摩挲,再见一身戎装,刀弓俱全的二哥,上了战场,生死难测。顿时哇啦哭开了。
王冲对虎儿喝道:“哭什么!?你还是王家男么!?”
虎儿一愣,王冲伸手,本要去摸他的脑袋,却转到了肩膀上:“爹爹和二哥不在。你就是王家的当家人了,这个样子,怎么担起一家呢?挺胸。抬头,王澄。要有当家人的模样!”
两巴掌拍得王澄呲牙咧嘴,可泪水也嘎然而止。转头看看瓶儿和一堆女子。王澄那稚嫩的小脸上,显出坚毅之色,重重地朝二哥点头。
安抚了瓶儿,面对一个高挑少女,王冲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银月,我既不在,这份契书便作罢了,你不必再等三年,想回去就回去吧。”
将卖身契递给李银月,王冲眼中满是真诚。家中逢此大变,他和父亲都不在,这个羌人少女是去是留,难再勉强,不如放她自由。
少女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读透了他的心意,脸颊上涌起红晕,怒声道:“羌人说话算话,哪像你们汉人一肚子花花心肠!?爹爹与你的约定,没有这张契书,一样得守!你不要我跟着,也不能把我赶离了你家!”
觉得这么说似乎有些歧义,李银月再目光躲闪地道:“再说……那刀还是我借你的,等着你还回来呢。”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李银月本也想跟着去泸州,可此时军中哪有女子容身之地,也只当笑话地拒绝了。而后采买兵刃甲胄,李银月嫌王冲选的刀剑不顶用,就把这柄短刀给了他。
王冲一笑,将契书塞给了她,“既然这契书无用,你就自己处置吧。不想走的话,就代我照顾好家人。”
李银月认真地点头,又转开了头,声音细如蚊呐:“活着回来,你还得与我打过一场。”
若在过去,王冲还要开开玩笑,问一声打赢了,是不是就以身相许,此时却无这般心情,道一声谢后就转开了目光。
这一看有些愕然,那两个身影并未出现……
正有些疑惑,有些纠结时,人群分开,两个一身素白的娇俏身影显现。手挽着手,一样白皙如玉的肌肤,一样精致秀丽的五官,连那悲戚之色都分不出彼此,引得众人发出一阵满怀唏嘘的感慨。
潘香莲、潘玉莲,这对姐妹花,就是潘家仅存之人了。她们的亲娘被人害死,本将成为她们父亲的王彦中刺配,她们未来的命运,令在场所有人怜惜和揪心。
姐妹俩来到栈桥上,朝王冲投去凄楚的眼神,似乎正努力克制住投入王冲怀抱的冲动。接着拂袖敛裳,同时跪下,一人捧一卷文书高高举起,衣袖滑落,露出皓白如玉的纤瘦腕臂,那一刻,就如一株并蒂莲,在这渡口悄然而绽。
“苍天在上,潘香莲/潘玉莲,此心可鉴。杀母之仇不同戴天,王山长手刃仇人,母亲含笑九泉,香莲/玉莲无以为报,愿卖入王家为奴为婢,终此一生,侍奉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