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转头望着蓝景山和他怀中的酒坛,原本和肩上白隼一样凌厉的眼色柔和了几分,问道:“你今日去见齐王了?”
蓝景山点头呲牙一笑,掂了掂怀中酒坛,说道:“爹,晚上要不要喝两杯?”
傍晚风起,西南方的偏僻庭院中,裴户奴披上一件素白衣袍,握起长剑,倚门等人,等得无聊时便抬头望望宫墙围困着的四四方方的灰蓝天空,秋高气爽,空中连朵白云都没有,这让裴户奴忽然怀念起蜀中芙蓉山的绝美盛景。
他记得每到雨水初停的傍晚时分,从芙蓉山的山顶向下望去,可见满目云海被镀上一层金红霞光,层层叠叠似真似幻,在脚下波澜漫涌。
自从七岁入蜀学剑,裴户奴观赏云海盛景已经十余年了,他当年觉得此景腻味,一心想求剑下山为惨死刀下的族人复仇。如今仇人近在眼前,他却又怀念起了滔天的晚霞云海。怪不得芙蓉山上那个自诩“江湖第一剑豪”,最爱种土豆的老剑神未等他剑境破十重便一脚把他踹下了山,吩咐他心静之后再回来求剑。
裴户奴被踹下山后在芙蓉山脚下不眠不食地站了三日三夜,身形虽纹丝不动,思绪却翻涌如浪,袭卷而来的尽是七岁时的那个血腥夜晚。
那晚火光冲天,呼喝声哀怨不绝,原名裴寒音的他被一位不认得的蒙面僧人藏到了柴草房中,门外刀刃砍入皮肉剁碎骨头的声音清晰可闻,另有官兵狞笑着喊道:“一个都不能留,都给老子捅干净。”
蜷在柴草房的裴家小世子打着哆嗦,惊恐地看着木门下缝隙中暗红色的鲜血弥漫进来,那血液中还夹杂着紫色的筋肉和白色的骨渣。鲜血缓缓流到他的脚边,浸湿他的鞋袜,血腥气弥漫,令人作呕……
小世子惧怕得已经不知道哭叫,呆呆傻傻坐在血泊中,直到看见那个蒙面僧人浑身是血地推门而入,将他扛在肩头连夜逃出了长安城,连月奔波至蜀中,此后再未踏出芙蓉山半步。
三日后,芙蓉山脚下的裴户奴转身而去,携九重剑境孤身赴长安,蛰伏三年,成败在此一举。
手中古朴长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因思怀往事而产生的些许怒意,低缓嗡鸣不止。
杨佑安却在这时出现在了裴户奴的视野中,这人的笑容依旧是那般轻浮放浪,穿着一身淡紫色剪裁合体的华贵衣袍,手中攥着一把青色长箫,调戏道:“美人儿,等着急了没有?”
裴户奴怒气未散,听闻此语又是被莫名勾起杀气,二话不说提剑而去,青蓝剑气肆意横飞、一涨再涨仿佛没有尽头,剑气带出的狂风卷席着初秋泛黄落叶,这番景象将裴户奴的俊秀脸庞映衬得似妖似魔。
杨佑安没成想裴大美人会做出此等举动,眼瞧着一剑如虹直冲而来,剑身没有任何招式的变换却让他无处可躲,只能提箫硬抗,一箫敲在剑尖儿上,震得杨佑安右手发麻一阵脱力,被剑气罡风拍出十几步之外,仰面摔在地上。
片刻后,落叶沉静,满院肃然。
杨佑安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抓过手边被生生震出一条裂缝的青色长箫,望着长身立在院中,胸口略有起伏的裴户奴。
裴户奴动了动眼珠,怜悯般的目光洒向一身狼狈的杨佑安,他实则并不想杀这个身世蹊跷的二皇子,他只怕杨佑安学剑的目的就是要在最后关头横出一手令他前功尽弃,他如今此举,只希望杨佑安能知难而退。
哪知杨佑安晃荡着站了起来,学着今日遇见的那个名字古怪的中年和尚,大笑两声道了句:“舒坦。”
裴户奴眼中陡然现出一丝戾气,左手握拳,向杨佑安走近两步,竟咬着字句说出大逆不道之言:“我要杀了皇帝。”
有些话,不挑明了便可彼此打打闹闹轻轻松松地玩笑而过,一旦挑明,就会生出隔膜,再也玩闹不得。
杨佑安自是没成想裴户奴会将这话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默然愣了片刻才在嘴角漾出一丝邪笑,说道:“尽管杀,我不拦着。只要你已经想通了后果、想好了退路。”
一句“我不拦着”让裴户奴放心不少,但他仍是冷冷说道:“那些事情不用着你操心。”
杨佑安摸去嘴角一丝血痕,笑道:“这算什么话,美人儿,好歹朋友一场,我可不想看着你死在这儿啊。”
裴户奴的面色终于缓和几分,翻了一下腕子,握紧手中长剑,向杨佑安问道:“还能打么?”
杨佑安怔了片刻,随后哈哈一笑,长箫在手中转了一圈儿,说道:“当然能。”
话音刚落,院中又是一阵风声。
于是那日晚些时后,候在汲渊宫门外的湘雪瞧见走时还好好的杨佑安一瘸一拐地走回来,身上衣物碎成一条一条的,像极了街上的乞丐。
湘雪大惊,忙跑过去想要搀扶,杨佑安却向她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继续倔强地踉跄向回走。为了让湘雪宽心,杨佑安还附赠了她一个温煦的笑容,湘雪却眼圈泛红一阵心疼,但也没再跟着杨佑安,只是默默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点一点往屋子里挪,看到屋门关上后仍独自伫立良久。
杨佑安被弄得半死不活,裴户奴却坐于院中极为悠然,轻轻抚着膝上的长剑,闭目吐纳,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但极静的院中,一分一毫的声响都逃不过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