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多时,小伙计将酒菜端上来,给两人各斟了一杯。
元昭一句道谢在心里存了好久,现在终于能说了,他对姚越举杯,认真地说:“这一杯我敬姚兄,兄长这份恩义,小弟铭感五内。”老实说,其实他回家之后没去找姚越报平安,一是因为不知道姚越的住址,二是被天书分了心,三是想他与姚越萍水相逢,姚越虽然人好,多半会为他担心,但也做不了什么,等他处理了天书这边再去找姚越也不打紧。
他是真没有想到,姚越会做到这个地步。
元昭说完满饮此杯,姚越依礼也对饮一杯,面色却有点发红,道:“元郎不用谢我,我入宫状告公主,除了为你,也是为我自己的一点私念。”
元昭听了并不意外,如果是他处在姚越的位置,得知了掳走朋友的人竟然是当朝公主,他能发现的机会,姚越也能发现,只要有机会,谁不会有私心?元昭又为自己跟姚越各斟一杯,说:“我记得姚兄说过,本来不打算入宫赴会。”
“是。”姚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我这次是借着应诏的机会搬迁进京,送我弟弟去储文馆入学,我当初劝元郎不要应诏的那些话,也不过是在劝我自己,以我的门第家世,不该有什么奢望。”
“你被抓走之后,我写了状纸去建康令告状,建康令不肯受理,我从一个小书吏那里打听到,抓走你的竟然是公主,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可以应诏了。”姚越定定望着元昭,眼中光芒闪动,分明写着野心。
以姚越的门第,纵然有幸待选太子舍人,也绝不可能入选,入宫不过是走个过场,但如果他入宫是为了状告一国公主,那便是为友请命、大义凛然,才有望被天子高看一眼。
姚越自斟一杯饮尽,轻声道:“所以元郎不要谢我,我借元郎之祸得此大利,实小人也。”
元昭看他面上已经有羞耻之意,不由好笑起来,说:“照姚兄你这个分法,只要不是圣人,就是个小人,那我也成了小人了,好哇,你骂我!”
姚越不会开玩笑,愣了一下,忙道:“不,我并无此——”
“姚兄说话也很有意思。”元昭打断他的话,“人人都是为自己将好话说尽,你这人倒奇,专挑对自己不好的说,你把入宫告状这事说得这么好,那为什么吩咐家里人,说你今天不回去了?”
姚越一时语塞。
元昭是真的觉得姚越这人有意思,他笑一笑,道:“因为天子有可能高看你一眼,也可能勃然大怒,我知道姚兄有私心,却也不全是私心,所以我当姚兄是朋友,无论你我二人将来立场如何、结果如何,我都当姚兄是朋友,朋友能因我得利,那这就不是祸,是我和朋友天大的好运气。”
这番话提到了二人之间最尴尬的地方,他们立场已经不同,但元昭也给出了解决的办法,不管是什么立场,不该妨碍人交朋友。
姚越终于舒开眉宇,跟元昭又碰了一杯。
不知不觉两人已把两斗酒下肚,今天该说的已经说完,剩下的都是闲谈,虽然仍是朋友,但他们以后能如此放松闲谈的机会也难得了。
门前竹帘上挂的铜铃忽然响了一声,是有人掀帘而入。元昭转眼一看,见元申进了酒肆,元申望见元昭立刻直直走了过来,神色忧虑地道:“小郎君,郎主请您立刻回去。”
元昭知道没法再拖延,他在心里哀叹一声,向姚越道:“姚兄,我得回去了。”
姚越还以为是他迟迟不归,让家里人担心了,便道:“元郎慢去,来日再请你喝酒。”
“下回该我请你。”说完元昭站起身正要离座,旁边那一桌有忽然有人以箸击盘,高声唱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众人都是一愣,表情立时紧张起来,因为这人唱的是左思的《咏史》,内容是嘲讽士族怠惰无能,却身居高位,欺压寒门。如今士庶之别有如天渊,歌者喝醉了酒,见元昭锦衣华服、呼奴使婢,想到平时受的士族唾弃,忍不住唱古人歌嘲讽他。
元昭也是一愣,他几年在各地行走,一直用“赵远”这个假名装成寒门子弟,他年少俊俏、脾气也好,一向能跟各种人交上朋友,但他也知道,要是当初他穿着今天这身衣服,用了本来的名字,无论他长成什么样、脾气有多好,都难交上姚越这样的朋友。
歌者的朋友怕元昭生气报复,急忙拉住唱歌的人,抓走一杯酒泼在那人脸上,那人正唱道:“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被这一泼终于清醒,一时哑然失声。
元昭与那名满脸是酒的歌者对视,见对方眼中流露出一抹惧意,心中不由一堵,一股邪火如见风遇油腾然蹿起来,他抓起竹筷往瓷碟上一敲,开口续完最后两句:“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唱罢,他将竹筷一抛,起身对姚越一礼,走出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