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溧水城虽然论规模远不及金陵,三四里进深的城池,放在江东繁盛地只能算是小城,但也是承继江南千年荣华,粉墙黛瓦,亭台院阁鳞次栉比,泥巷石街似蛛网在城内四通八达。
时值盛夏,穿城而过的名仕河畔杨柳青青,鲜花繁茂,也有五六十家酒肆妓寨沿名仕河两岸而建,每日不知多少胭脂水流入河中,逗得鱼虾争食。
一轮皎洁的明圆倒映在荡漾的河水中,被一艘双体的画舫绞碎。
兵锋渐进溧水,但不妨碍城里的公子少爷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这时候原本是出城到山水之间避暑的时节,现在城外兵荒马乱的,哪里都不够安全,像晚红楼这种在金陵城都鼎鼎有名的大馆,派馆中最顶级歌舞伎及绝色娼妓乘着画舫到溧水城来捞金,怎么可能不引起轰动?怎么可能不叫城里囊中装满金银却无法发泄旺盛精力跟欲望的年轻公子哥趋之若鹜?
双体画舫是两艘长七八丈的船舱之上造四层木质花楼,雕栏画栋,停在名仕河中,仿佛城垒。
除了双体底舱之外,四层花楼,底层乃船工、护卫所居,踏栈木直接踏入二层,是大烛高烧、映照如明的大厅,此刻有一名歌伎正抱着琵琶坐在一角,仿佛清泉溅石下弹如清冽直渗人心的弦音,二三十名登船来寻欢作乐的公子却没有心思放在弦音上,不知道谁从城外带进来的一张告函,引起众人的注意,就连四周穿着轻薄,露出如玉雪臂、丰腴长腿的花娘,也不能将这些人的心魂再勾过来。
“我早就说韩家父子必是乱臣贼子,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这是要搞什么?是要大大小小世家门阀的根都端了吗?今朝承袭前制,定下良贱尊卑之别,韩家竖子罔顾律法,夺世家仆僮不说,还大言不惭要授以田亩,他这田亩从哪里得来,还是要夺自诸家?”一个身穿绸衫的瘦脸青年,长得尖嘴猴腮,声音亢奋而尖锐的在人群里大声疾呼,语气里充满了气愤,捋起袖子,“你们一个个都觉得事不关己,看看,你们躲便能躲得过天外飞来的横祸?”
“照我看,各家都应该将家兵部曲纠集起来,莫要等韩家竖子骑到我们头上来拉屎撒尿悔之晚矣!”有人附和道,恨不得此时将年轻力壮的仆僮拉出来,杀入茅山,给觊觎世家奴仆、田地等私产的韩谦颜色看看。
溧水就紧挨着茅山,韩谦要征召奴婢入伍,最先受波及、利益受损的便是溧水的世家宗阀。
花舫里的这诸多青年,皆是附近的世家门阀子弟,这一刻哪里还有寻欢作乐的心思?
他们也浑不觉在大厅的尾端还有一间单独的小舱室打开与大厅相连的小窗,一双深邃而忧虑的眼神,从舱室里凝望过来。
除了极有限的人外,金陵城内并没有人知道晚红楼跟前朝神陵司,跟岳阳的联系——事实上在三皇子杨元溥才受封临江郡王时,为了避免晚红楼与前朝神陵司的牵涉被天佑帝身边的人窥破秘密,当时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就与晚红楼进行了切割。
之后姚惜水等人借助张平,身份得到洗白,成名的红倌儿拜入官宦膝前为义女,或直接嫁入官宦之家为妾,这在金陵城是思空见惯的事情。
姚惜水、苏红玉等女脱离后,晚红楼依旧是金陵城内外第一流的寻欢之地。
金陵事变,信昌侯府的人马都撤了出去,但晚红楼潜伏极深,并没有打草惊蛇,自然是可以继续潜伏在金陵城的深处,窥视着金陵城的动静。
静山庵惨败,继而被逐出丹阳,李普担心他们要是再遭遇什么不测,他连个藏身之所都没有,便将晚红楼的一艘画舫调到溧水城待命。
金陵事变之后,张平对韩道勋的惨死流露悲切之情,同时在商议针对叙州的对策时,也变得沉默寡言,甚至都不主张对三皇子杨元溥进行太深的钳制。
不管怎么看,张平都不足以继续信任下去。
因此,姚惜水决定单独行动,没有张平与林海峥他们同行,但也仅仅比张平他们晚两天进入溧水城,与神陵司暗中负责晚红楼事务的一名主事徐靖接头,在花舫里潜伏下来,茅山中人还没有谁知道她的行踪。
当然了,姚惜水也没有想到她刚回到金陵,一个个关于韩谦令她震惊不已的消息便接踵而来。
先是韩谦袭毁丹阳城,撕碎与楚州的盟约,继而率残部撤守茅山,正式成立赤山讨逆军,与守江乘城的南衙禁军赵明廷所部以及这两天进入丹阳、金坛、溧阳三城的楚州军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茅山东面的金坛、溧阳两城,一方面作为润州的属县,很多人有子弟、家业都在州城丹徒,同时这两县的官吏以及地方世家门阀势力,也确切为信王及楚州军在静山庵一役中所展示的兵威所慑,选择投效,只不过之前楚州军还仅仅从这两县征收粮谷,一直都没有分兵入驻而已。
在韩谦率赤山军撤守茅山后,楚州军即便短时间无意强攻茅山,但分兵进入金坛、溧阳,遏制赤山军在茅山东翼的活动,则是理所当然的必然之举。
从丹阳经金坛到位于界岭山北麓的溧阳,差不多位于一条直线之上,长约一百二十里余。
虽然楚州军一天时间内派出约六千马步兵分驻三城,多少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但有城池可守,又保持足够的警惕,韩谦想要复制突袭丹阳城的战果,却也不再可能。
不过,从界岭山往南、天目山往北,隶属于宣州的郎溪、怀德两县,以及隶属于湖州的安吉、长兴两县,楚州军暂时还无力将战线拉得太长,暂时还没有分兵去控制。
这几个县,由于距离丹徒较远,没有迫切感受到楚州军的威胁,名义上还保持着对在金陵登基的新帝的效忠,但官吏及地方乡豪势力也是暗中招兵买马,紧守城寨。
此时韩谦在茅山可以说是两面迎敌,姚惜水都不知道他要带着三千老弱残兵、近五万妇孺怎么这在狭窄的地域里折腾出更多的花样来,哪里想到昨日潜出溧水城外的探子,便带回韩谦散传到周边镇埠的告函。
韩谦竟然要征召诸家奴婢入营!
在韩谦率部撤守茅山后,近在咫尺的溧水城是如临大敌,县兵才五六百人,只能关闭城门坐等南衙禁军来援,也没有谁胆大,敢出去打探消息。
城里这些公子哥们更是醉生梦死,却是在告函从茅山散发出来都第三天,才知道这么回事。
那个义愤填膺号召诸家联合起来给赤山军颜色看的青年,乃是尚氏子弟尚喜,此时在城中任小吏,看他腰间悬挂一柄佩刀,手骨关节粗大,虎口有厚厚的老茧,身姿挺拔,像是有下苦工夫修练过刀弓。
姚惜水没有再偷听大厅里这些门阀公子的议论,悄悄潜回到底层的舱室,换去宽敞华美的襦裙,眨眼间的工夫便扮成相貌普通的青年男子。
姚惜水将短剑贴身藏好,待到离开画舫之时,画舫主事徐靖找过来,看姚惜水这身打扮,惊问道:“你要去哪里?”
徐靖乃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韩谦、冯翊要是在此便会认得出他曾是晚红楼大门口极不起眼的门房。
“我去茅山见侯爷。不管韩谦要做什么,侯爷手下有李秀、李碛及郡王府四百精锐骑卫,不能碌碌无为……”姚惜水说道。
郡王府骑卫乃是李遇这些年培养出来的精锐,一个个都熬炼身体,练就一番好身手,论个体战斗力之强,绝不会比信王杨元演身边的银戟卫卒差多少,何况李秀、李碛兵法乃是李遇所传。
这么一支精锐战斗力就在近侧,李普不能善用,怎么能令他们摆脱之前在静山庵、丹阳城接连受挫所导致的负面影响?
韩谦敢擅夺兵权,又独断专行,说白了就是韩谦立下赫赫战功,而他们这边徒有精锐战力,却没有建立足够震慑人心的战功,说话声音也不响,说话也没有将卒会听从。
难道光凭阴谋诡计,就能使将卒听命,人心归附?
除了他们要有作为,才能拿回主动权外,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姚惜水此时还不便跟徐靖挑明,那就是李秀、李碛二人,应该为她大哥所用。
“四城紧闭,这么晚你要潜出去城,太凶险了吧?”徐靖说道。
“白天孤行于道,更引人瞩目。”姚惜水说道,不顾徐靖的劝阻,独自离船上岸,贴着城墙内侧的街巷走了一圈,最后找了一处防守疏漏的地方,身形似壁虎般爬上城头,潜出城去,掩藏于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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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惜水离开之后,诸青年还在花舫之上义愤填膺的议论要如何应对韩谦征召奴婢入伍这事,尚喜却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因为尚氏的关系,尚喜在溧水县领了一份闲差熬资历,但对年轻气盛的他来说,却是一种煎熬。
他平时喜欢技击刀弓剑术,好读兵书,好交游乡侠,却一直苦于没有一鸣惊人的机会。
这一刻他声嘶力竭的呼吁,虽然周遭门阀子弟出身的公子们都表现得很气愤,但真正说到要诸家的家兵部曲都纠集起来对抗赤山军时,除了与他素来交好、柳氏的旁系子弟柳子书外,其他人则是干吆喝,顾左右而言他。
“都是些蠢货,此时不出兵出力,难不成还指望京中能派兵马过来,替他们保卫奴婢及田产,不被韩谦那竖子夺走?”尚喜愤愤不平的跟柳子书嘀咕道,“富贵都是险中取,子书,你可愿与我出城去?”
尚喜虽然是吏部朗中尚文盛的嫡亲侄子,但尚家的家业能分到他头上多少,更不要指望能荫袭官职,想得富贵还是要自己去搏;而柳子书作为柳家的旁系子弟,比他更是不如,除了宅子里有族里安排一个老奴伺候起居外,身边都没有一个小厮当跑腿,但两人同样是不甘于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