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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积雪的护城河还是很容易过去,当所有人都来到城下之后,就在护城河壕沟的另一侧列队。
“兄弟们,按照城上交待的,跟我走。”
从城墙垛口垂下的绳索共有十条,分属于不同队的家丁和差人,下城之后先下去的接应后来者,然后彼此通告,到护城壕沟的另一边列队。
茫茫雪野有一样好处,就算星月光芒比较微弱的夜晚,多少也能看清,没怎么被践踏的雪地反射光芒带来了亮度。
最近几个月有足够荤腥油盐的家丁和一直过得不错的年轻差人本就没有夜盲,在这雪地反射的亮度下,大体上能有过得去的视野,保证行动和反应。
朱达和周青云走在最前面,王虎跟在他们身后,再后面则是家丁队长和年轻差人的头目,地位越高,平日里待遇越好,那就要走在前面,身先士卒并不仅仅是个比方。
下城之后,除朱达外的所有人都不允许说话,大家只是跟着朱达的背影前进,几个简单的指示都用口哨声做信号。
在城墙附近有城头的火光映照,大伙还是能看得清楚些,能看到朱达举起手臂对着城头比划了,伸出拳头晃动,对这个动作很多人都是摸不清头脑,只能理解为朱老爷这是为自己壮行鼓劲。
这是那二十余年记忆中的经验,用手臂拳头和两处固定的光源来确定自己的方向,夜黑无光,茫茫雪野,虽然蒙古粮台的营盘和怀仁县城都可以作为参照物,可黑暗中,很容易对远近失去概念,很多人会把山野当成城池,走迷了方向就是大麻烦。
“......鞑子根本没把这县城当回事,夜里营盘都是黑灯瞎火的......”
如果说戒备森严,那夜里就该是灯火明亮,一旦有警就立刻反应,在这个时代,点灯点火可不是那么方便,都要提前做好预备,而在城头看那蒙古营盘,除了必备的几处篝火灯火之外,夜里黑乎乎和从前一样,这轻视无视可以说到了极点,可这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这等黑乎乎的营盘和被角度遮掩的灯火光线,给朱达这边确认方向造成了困难,他只能在城上做好准备,才能避免走偏。
“......就这么点路还能走歪......”
“......天黑了在一个村里都有找不到回家路的,在野地里......”
也有人提出这样的质疑,立刻就猎户出身的董真给驳了回去,其实提出疑问的主要是年轻差人,出身于城外的家丁反倒有类似经验,村寨外的野地充满危险和不测,夜间出村有二十几步不见人就出事遭难的。
大家都在沉默行进,每个后面的都要跟紧前面的,因为紧张和规矩,每个人都没有太多心思东张西望,但却能感觉到不是直线行进,而是兜了个圈子,还是很大的圈子,似乎是先向北面走。
朱达走在最前面,而周青云和王虎两人并没有一直跟着,他们活动范围很大,不断的快跑到队伍的前后左右,然后再跑回来。
孟田和付宇走在队伍的前面,本来付宇想要走在队伍当中,没想到孟田志气昂扬,拽着他要走在前面,无奈抬头挺胸做了好汉,他两人慷慨热血之余,比旁人多了几分好奇,他们知道王虎和周青云是在游动侦查,也知道要绕一个圈子从敌营薄弱的位置突入,却苦于不能交流,只能乱用眼神,彼此还看不清楚。
大军行动,合规的营盘都有各种布置应对,比如说大门处往往是合适进出的地形,同样的,这里也是防御最要紧的地方,会在这里设置拒马等工事,守卫的兵马也会集中在这边,正对敌方,距离敌方最近的区域,也是最危险的,所以防御相对很严,朱达对那个田庄地理很熟悉,知道正门该开在何处,距离城池最近的区域又在何处,这两处都要避开。
冬日深夜寒气逼人,出城的一百九十七人都穿得不太厚,薄袄和皮袍,要在平日里会感觉到冷,可吃足了肉食和干粮,又都是年轻青壮,又在行进之中,甚至有人还出了些汗。
县城距离田庄本来就不远,即便绕了个圈子也没有多花多少时间,很快就来到了他们预定的方向,在田庄西侧,距离这营盘粮台三百步左右的位置,如果没下雪,他们脚下就是农田。
在夜里走了一个多时辰,大家渐渐适应了黑暗,也适应了沉默中的跟随行进,此刻大家的呼吸还算平稳,但比起出城时候要急促不少。
行进其实并不累,之所以呼吸急促,是因为看到了蒙古人的粮台营盘,一路都是黑暗,到了这里,借着营盘并不多的灯火光芒,大家都看清了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敌营就在眼前,当看到这黑黢黢的营盘轮廓,就好像握在黑暗中的猛兽,还是无比巨大的猛兽,等下自家就要向这个猛兽冲杀过去,会不会被这个猛兽吞噬,或者能将这猛兽伤到赶走,每个人都不平静。
“蹲下......”朱达低声下令,这声音压的很低,只有身后周青云和王虎能听到,不过每个听到的人都用差不多低的声音向后传递,很快所有人都是蹲下。
所有人都半蹲下来,也有认趁机活动腿脚,虽然不怎么累,总归要放松一下,谁都知道再过片刻就要真刀真枪的厮杀,“......动手前要活动开手脚,力气差一点就要没命......”,向岳和袁标传授给朱达的经验也被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家丁们和年轻差人们。
“这边没有遮挡,应该在遮蔽后有两个暗哨,一炷香左右会有小队骑兵巡逻,我们三个先去摸掉暗哨,等巡逻的骑兵过去,再向前进。”朱达低声说道。
周青云点头,但王虎却忍不住笑了声,若是王雄在这边轻佻些大家不奇怪,王虎是个肃重的性格,又是在这等深夜奔袭的要紧时候,怎么就笑了。
“二位莫怪,你们这守营规矩是没差的,可也得分时候分地方,要是主力大营,要是有强敌在侧,要么有人管着,要么事关生死,都要严加布置,主将和亲兵也要巡视严管,可这个地方,你们觉得凭什么严防,大同和西路都有大兵看着,这小小县城又不放在眼里,那还怕什么?想想咱们来前未免想得太多......”
王虎解释这些,朱达立刻听懂了,对这个蒙古的粮台营盘来说,周围根本没有值得警戒的威胁,何必费这个心思折腾,吃用粮草和缴获,糟践俘虏,这是多快活的事,何苦自己辛苦自己,再说了,就算大明官军真打过来,要是真打过来了,那设置警哨又有什么用。
“我师傅说过做粮台的最孬,看来大明和蒙古是一路货色。”朱达沉吟着说了句,边说边摇摇头。
克扣粮草,偷奸耍滑,贪生怕死,一军粮台往往是主将主官甚至更高一层的心腹亲信担任,往往是安排过来享受发财的,最是多弊腐败。
在黑暗中借着雪地反射和蒙古营盘传出的微弱灯火光芒,最前面的三个人彼此看了看,尽管所能看到的都不怎么清晰,却都能看出彼此的表情有几分古怪。
这粮台营盘很大可能是个守备松懈的样子货,从任何角度都能得出这个结论,甚至扯不上什么老天保佑,换了自家此等情形,恐怕也会大模大样的毫无警戒,想想自家出城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决心,没曾想却是这样一个防守松懈的对手......
沉默片刻,朱达突然就要伸手抽自己耳光,刚做出动作就硬是停住,压着声音肃然说道:“这营盘内少说千把骑马开弓的鞑子,我们到现在松快什么,觉得能活过明日了吗?”
这话说得周青云和王虎又是沉默,片刻后王虎才开口涩声说道:“本以为是千刀万剐,可事到临头发现是个砍头,总归觉得赚了便宜,确实是高兴的太早。”
“猛虎搏兔,一分力的也该用十分,何况敌强我弱,差出十倍去,有什么可高兴的,小心万全做足了总归没差!”
“东主,你还想着能赢吗?”
“万一呢!”
人在黑暗中,又是绷紧到极点,已经不能说有正常的心态,遇事容易过于乐观或悲观,还好朱达些许“旁观者”的心态帮了忙,还能保证足够的冷静,才能平稳下众人的心情,但不管怎么说,眼下的情况比出城时候要乐观那么一些。
本来朱达要和周青云两人去摸暗哨,却被王虎拦了下来,“......身先士卒是没差,可军中也不能没有主将,你要是有个好歹,这两百人就散了......”。
周青云和王虎弯腰向前跑去,周青云对这个庄子的地势太熟悉了,蒙古兵马又没有进行彻底的改建,所以格局根本没变,无非多了些停放的车马和新增的粮草垛,甚至这外围就是用大车和粮草辎重的码垛简单围起了界限。
朱达不担心王虎和周青云的身手和经验,却不知道蒙古营盘的布置,当人走了之后,他就开始扣着脉搏计数,计算大概的时间。
去得快,回来的也快,最多一炷香的工夫,周青云和王虎就小跑着回来了,在雪地里尽管没有人,可他们走得并不快,小跑一段距离后就停下,就这么时断时续的前进,原因也很简单,如果真有巡查巡逻的骑兵过来,他们能及时隐藏不被发现。
三人重新汇合后,朱达注意到周青云和王虎的呼吸比方才急促了很多,对他们这样体格的人来说,刚才的行动称不上劳累,更不会让他们紧张。
难道出了什么事?
从出城到现在,一路安静,如果敌营内真有不对,还可以回头进城,但那就只是在城内等死了,朱达自己也紧张起来。
“......营内不见暗哨......”王虎穿着粗气说道,周青云重重点头。
这个结果又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朱达先是错愕,随后也能想明白,区区县城凭什么让这样的营盘严密防备,看护这粮台营盘的几百骑兵足可以杀光县城内所有的抵抗,有什么可怕的?
何况每日里东北、西北和南边三个方向还有小股骑兵往来,没有任何官兵的县城又有什么威胁?今日里有几百骑兵入营,让营内有了过千骑的兵力就不必说了。
“好,按照事先约定分六队,按脉搏查数,每一百个数过一队,不得抢先。”朱达低声说道。
在出城之前已经有颇为详细的计划,接近敌营后分队前进,避免靠近时候动静过大有所惊动,也避免被敌人的哨位或是巡逻骑兵发现后一网打尽。
到这个当口,朱达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但有些细节已经做得不那么好了,他开始低声传令,家丁和年轻差人们倒是没觉得如何不对,听令分队行事。
最先带人过去的还是朱达,这几十人弯腰小跑前进,唯一造成阻碍的是没怎么经过踩踏的雪地,积雪几乎是没过小腿,不过这雪地也有好处,松软的雪地让天地间很安静。
到达粮台行营的边缘后,朱达和家丁们停下了脚步,尽可能找掩体的地方半蹲隐蔽下来,等待同伴们来汇合。
距离近后可以看的更清楚,这等没有外部威胁的临时营地其实比严格意义上的“军营”还差的很远,他只是个临时的堆场,有一定规制的堆场。
一时用不上的粗重物资,撤退时不会被携带的缴获,都被堆放在外围,每日里都要储存启运的粮草甚至武备则是在内圈和道路两侧,那些要带回草原上的女子金银等等则和护军们一起在内圈,还有部分护军壮丁在营盘正门大道处,那边是最方便冲进来的地方,也是每日里友军进出最频繁的地方,怎么也要有个应付的样子。
朱达他们做掩体的所在,其实就是一处秸秆堆,这肯定是从大明百姓家中抢掠而来的,这些秸秆铡碎了也能用来喂牲口,也能用来烧火,但肯定比不上草料和粮食好用,现在每日里都有缴获运来,这等要费力气的自然没人理会,反正当初也是让汉人俘虏运过来的,现在既然用不上,就这么堆在外围了。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破碎的家具木器堆放在外围,草原上急缺木器,所以每次劫掠家具木器都是重点,但洗掠屠杀的过程中肯定会有破损,这些直接当柴烧了,也是堆在外围。
营盘堆场的外围,就是这样的秸秆堆,还有一些破损的大车家具等等散落对方,也算圈出个界限来。
在这里已经不怎么黑暗了,照明的光线主要是营盘内还没有熄灭的火堆,从掩体中偷偷探头出去,看不到有什么人影晃动,只能看到熟悉的田庄房屋,还能看到房屋另一边的帐篷,全场都安静,偶尔能听到女人的哭声,或者是被抓来的女人惊惧悲恸,或者是被糟蹋蹂躏之后。
这声音在安静的黑夜里让人听得很清晰,这声音让朱达身后的年轻人们都是愤怒了起来,甚至已经有压低的骂声。
朱达努力让自己冷静,等所有人都汇合过来之后,蒙古人粮台营盘依旧安静,朱达深深呼吸,他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等看到里面火起,你们再在外面放火.......”
“.......见人就杀,无论鞑子还是汉人,不管他看着像是汉人还是被鞑子抓来的俘虏,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若有不对就杀,有一丝心软,就是你死......”
“......遇到金银财货不要去拿,若是能杀光了鞑子,什么都是我们的,若是杀不光,我们也没命享受......”
朱达压低声音叮嘱,在他叮嘱的过程中,家丁们开始点燃早就预备好的火把,还有人将木矛放到投矛器上,有弓箭的则是给弓做保养。
“兄弟们,随我杀贼!”朱达声音抬高了些,一手拎着朴刀,一手举着火把,向着鞑虏营盘走过去,还是走在最前面。
朱达开始没有快跑,他压着队伍,甚至放轻了脚步,当进入田庄范围的时候,才把火把丢了出去。
这田庄在二十天前还是他们居住训练的地方,可现在却不能留任何情面了,火把没有丢到已经被积雪盖住的草房顶,而是丢向院内的柴草堆,屋中不知道有没有人居住,但院门却都是开着的。
朱达和身后家丁没有进院子,只是沿路放火,一处破烂宅院里住不了几个人,但想要进去杀人却很容易被人凭借屋子抵抗,会耽误进度和时间。
柴草堆干燥,缠着布条浸满油脂的火把丢上,立刻就烧起来,在这火堆都没几处的粮台营盘里,火起看着很是显眼,朱达回头看了眼来处,留守在那边的十名家丁应该开始防火了。
向着帐篷那边跑,那些骑兵们不会有太多人住在宅院里,他们为了进出方便,肯定都在帐篷中,杀的就是他们。
朱达开始加快了脚步,身后一根根火把丢了出去,沿途所见的任何粮草码垛都会被点燃,并不是所有人都跟在朱达身后,朱达、周青云和王虎各带三十余人,齐头并进,一同杀人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