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谁也顾不上谁了。
黎天明面带哀伤地看着这祖孙二人,这祖孙二人的不幸,让他想到自身的遭遇。
老者似乎从黎天明哀怜的眼睛里看出一丝希望,蹒跚着靠近过来,伸出黑乎乎的手道:“求求你,求求你……”
黎天明不说话,眼睛被老者手上带着的一个扳指吸引。
老者看到了黎天明的目光,似乎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决绝地一只手去拔扳指。
这只扳指不知道戴了多少年了,看起来像是长在手上了,不过那只手指已经瘦的骨节嶙峋,终于还是撸下来了。
“这个,这个,给你,给我们换点吃的。”老者的语气似乎有些激动,那个小姑娘一只手牵着爷爷的衣襟,一只手指放在嘴里吸吮着,两只大眼睛盯着黎天明看。
供销社经理看着黎天明冷笑,“这种破东西能值几个钱?”
老者嗫嚅着争辩道,“这,这是祖上留下来的传家宝,很值钱的,传了好多代了,本来打算传给我儿子的,可是他已经……”
黎天明犹豫了,他知道这个扳指值多少钱,如果放在半年前的话,别说换点吃的了,换这个供销社都没问题。
供销社经理继续冷笑不语。
黎天明从老者手里接过扳指,低着头轻轻地对经理道:“把我、把我那半斤糖票换给他吧。”
前段时间供销社进了一批进口白砂糖,因为黎天明长期以来的优秀表现,经理特地“奖励”了他半斤糖票。
“你确定?半斤糖票就换这个破戒指?”经理显然认为自己一番好心当了驴肝肺,你知道搞半斤糖票有多么难吗?你知道半斤糖票能换多少东西吗?白瞎我一片好心了。
黎天明点了点头,不敢抬头看经理的眼光。
经理冷笑着收起糖票去称白糖。嘴里大声地自言自语,“天下挨饿的人多了,你能救几个?这年头能自己活着就不错了,还有心思管别人……”
黎天明不说话,紧紧地捏着兜里的几斤粮票。
半斤糖票确实不顶什么用,自己兜里这几斤粮票说不定能救爷孙两条命,但是那又怎样?这些吃完了呢?自己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吗?
胖经理把纸袋包好的白糖放在秤上称了又称,确认不差一丝一毫之后,交给了爷孙两。
爷爷紧紧地把那包白糖捧在胸前,像是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小姑娘牵着爷爷的衣襟,两人走出大门,门口传来她清脆的声音:
“爷爷,我要吃糖。”
“慢点,慢点,别弄撒了,先用手指头蘸一下尝尝。”
“怎么样,甜吗?”
“甜!爷爷,你也吃。”
“你吃,你吃,爷爷不饿,爷爷不喜欢吃糖。”
听着爷孙两幸福的声音,黎天明紧紧握着手里的扳指,抓的那么用力,感觉扳指就要嵌到自己的手心里了。
祖孙两走远之后,他突然站起身,向爷孙两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经理在背后冷笑:“怎么样?后悔了?晚喽,早就被吃光喽!”
黎天明远远地跟在爷孙背后,不紧不慢地跟着,看着他们一直走到城郊的一座破房子里。
……
当天晚上,黎天明很晚才回来,胖经理已经吃完晚饭了,而且看样子也根本没等他的意思。
黎天明脸色一直很难看,胖经理不住的冷嘲热讽,“怎样?没追上把?”
“怎么样,吃光了吧?”
“怎么样,亏了吧?”
“啧啧,半斤粮票换了一个破戒指,你脑袋被驴踢了吧?”
“我看你也不缺口粮,以后每个月减一点吧,多了也浪费。店里现在活儿也不多了,其实我留你在这已经是非常慈悲了,你不知道养你这么个人每个月要多费我多少粮食,唉,我这个人就是心软……”
那晚,黎天明躺在木板上,一整夜没睡,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一副画面。
……
他一直跟着爷孙两到了城郊的一个破房子里,那所房子门窗已经被人拆了,只剩下半截露着墙皮的屋子。
屋子主人大概出去逃荒了,这个破房子也成了路过流浪者的暂居之地。
黎天明默默地坐在墙根,听着里面爷孙两的对话。
爷爷问:“好吃吗?”
孙女:“好吃,好吃。”
爷爷问:“吃饱了吗?”
孙女:“吃饱了,爷爷,这还有剩下的,我吃不了,你吃,你吃。”
爷爷:“你吃完吧,我不吃,我不饿。”
孙女:“爷爷骗我,你吃,你吃!”
“好,我吃,我吃,妞妞吃饱了睡觉好不好。”
“嗯。”
过了一会儿,屋里突然响起悲恸的哭声,像一只受伤的野狼一般凄厉。
那个苍老悲怆的哭声一直突破天际,在夜空中飘荡。
等屋子里的声音停息之后,黎天明慢慢地走进破屋。
惨白清冷的月光下,老者瘦弱的身子挂在房梁上,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小姑娘躺在地上,身子僵硬,双目圆睁,脖子上有道青色的淤痕。
旁边的地上,还放着一小包白糖,在月光下闪着白色的荧光。
黎天明站在那里默然无语。这老者不忍再看到孙女在饥饿中煎熬,等她最后一次吃饱熟睡之后,将她掐死了。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自己也在木梁上结束了痛苦的人生。
这是何等的绝望啊!
黎天明将老者身体从房梁上放下来,老者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轻若无物一般。
黎天明在他全身上下仔细搜索了一番,连衣缝都捏了一遍。又在小女孩身上仔细搜了一遍,除了那点破衣烂衫之外,两个人身上再无他物。
黎天明默默地把两具尸体摆放在一起,将小女孩圆睁的双眼阖上。低着头想了想,转身走了。
那剩下的一小包白糖就放在那里,却动也不动。
黎天明从小就对糖果过敏,不能吃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