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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柳老三自林府离开,坐船行车走了月余,方回到贾府。一进府,便匆匆往后院复命。站在檐下候着传话,不多时,便见一名鸭蛋脸面上微微缀着些许雀斑的女子笑吟吟地出来,朝他欠身行了一礼,道:“老太太这几日一直叨念着您呢,这不,听说您来了,就让我来请您进屋里说话。”
柳老三知她是贾母跟前极有脸面的丫鬟,忙侧身避过她的礼,笑道:“劳烦鸳鸯姑娘了。”
刚进屋子,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自当中的蟾蜍吐珠青铜武王鼎里袅袅弥漫,贾母正歪在临窗大炕上,腰上枕上石青色四合福引枕,瞧见人进来,略正了□子,待他见礼后,又指着不远处的椅子叫他坐下说话,才开口问道:“可见着姑娘了?”
柳老三连忙答道:“见着了,我亲手将信交给了姑娘,姑娘还让我跟老太太和二老爷问安呢。”说着,便将那日的对话与贾母复述了一遍,末了,又添补了一句,“我瞧着,姑娘这回的气色倒还可以,只是略消减了些,可惜此回过府,姑爷外出公干了倒是不曾见着。”
贾母略放下些心来,又说了会话,便叫他退下了。待柳老三走后,贾母心中不免奇怪,按说派往钱塘的人早行几日,这柳老三都回来了,那头怎会还没个音信?这钱塘与扬州,也不过日余的路程,莫不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也不知是否冥冥之中仍有安排,贾母这念头刚起,只隔两日,便听闻钱塘的人回来了,连忙叫人进屋里说话,还未等她开口询问,却见来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细细一盘问,道是事儿办砸了,错有错着没想到叫逃了一劫,只伤着个管事的。
还未等贾母缓口气,又听他道:“小的原打算在那多等几日,看是否还能有旁的机会,再出手做上一回,可小的等了五六日,也再没瞧见那两人走动,小的便琢磨着不对味儿,悄悄使了银子,往邻里间一打听,说是第二天便走了好几趟马车,应是离府出行去了。小的也不知往哪里寻人,又待了几日,左右瞧不见人回来,这才只得先回来了。”
“只一夜功夫,人影儿便不见了?”贾母不由地坐起身,见他点头,眉头拧得更紧了,瞧这架势,必是那苏云岫发现了什么端倪,才会想出这连夜脱逃的法子来,“你找的人可靠不?可曾被人盯上过?”
“万万没有。”那人连忙摇头否认道,“小的那阵子天天悬着心,哪能不仔细着行事?就连最后回来时,都往旁处溜过了弯儿才走的,直到出了钱塘地面儿,登上来往的商船才稍稍缓了口气,断不可能叫人看破了行踪。”
听他说得如此肯定,贾母倒也放下心来,又将事情经过细细盘查一番,见再无旁的遗落,才摆手叫他退下。待人走散了,面上的平静再维持不住,一脸阴沉地狠狠拍了下炕桌,恨声道:“倒是便宜了那对母子!”原本打算一劳永逸的,即使没死,也能伤筋动骨废了那小的,却不想竟出了这等纰漏,若要再动手,怕是那两人也心里警醒着,不会如此轻易就能得手的了。
一想到此,贾母就心中不渝,贾敏嫁给那林府近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为他人作嫁衣裳?更何况,若是那对母子进了府,往后,哪还有贾敏的好日子?那可是自己捧在手心千疼万宠的女儿,叫她如何忍心看她受了委屈?
更何况……
贾母微微眯了眯眼,若是贾敏说得不假,那可是几百万两银子哪,没想到,一个小小林府,竟然也有这般丰厚的家资。若是林府就黛玉一根独苗儿,这些个银两,可不都留给了她?可眼下,一想到这些都极可能落入那对苏家母子手里,贾母就觉得肝儿疼,不,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心里揣着事儿,贾母那是吃不好,睡不香,苦思冥想了好些日子,终于还是把贾琏唤到跟前:“你在京城也没个正紧差事,不若去你林姑父那看看,有你姑父帮衬提点一二,与你也是大有助益的。你姑母身子矜贵,又养在内院里,要是有个什么事儿,自家亲戚,也能帮她理理外头的琐碎。”
贾琏一头雾水地应下了,回到自个儿屋里,便与王熙凤商议:“你说老太太这是何意,怎会平白无故就支使我去扬州了?”
“那十里扬州,可是莺歌燕舞醉人得很,二爷当真不想去?”王熙凤凤眸一扫,捂嘴吃吃笑了会,见他苦笑着告饶了好一通,方施施然地道,“我的二爷哟,就这档子事也能叫你为难成这样儿。甭管是为着什么,等你到了那地面儿,总会知晓的。旁人若不清楚,等到了林家,你问问你那好姑母不就都明白了?”心里却也奇怪,这平白无故的,怎忽然动这心思了?前儿清明,林家的礼刚过来,仍是极丰厚的,与往年一般无异,那林家姑爷又一向敬重嫡妻,这些年过去了,一直太平得很,难不成眼下出了什么变故,若不然,叫贾琏过去作甚,总不至真的为着帮衬姑爷吧?
想到这,王熙凤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又道:“此番去扬州,也不知需多少时日,你自个儿多留点心,莫要旁人知会你什么,也不辩个是非曲直,就巴巴地做去了。要不,我让平儿随你一道去,你一个人,我还当真是难放心得下。”
“你舍得离了平儿?”贾琏取笑了一句,伸手握了握她的,道,“你也别总想些个有的没的,这回过去我是住在林家的,办的是正正紧紧的差事,怎会有功夫整那些个旁的?再说了,还有林姑父和姑母跟前盯着,你还能不放心?”
夫妻俩又闲话一会,看月过半空,夜已深沉,方吹灯歇下。因贾母心里惦念着,不过三五日功夫,贾琏就匆匆出门了,带了些滋补的药材并几样土产薄礼,一路向南,往扬州而去。而了却一桩心事的贾母,又开始儿孙绕膝的欢乐日子,却不知千里之外的扬州府,她那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儿,正在阴霾风雨间撑篙苦渡,一片风萧萧雨泠泠。
自宋氏处离开,林如海草草收拾一番,便往衙门做事。然这一日却总无法静心,手中执卷,可上头的字却一个个模糊,慢慢浮出宋氏空洞虚无的眼神,和无力垂下的手。好容易捱了一日,婉拒了同僚小聚的提议,又匆匆往府里走。回到书房,便找来林平,听他说完府里今日的安排,林如海沉吟片刻,忽然道:“太太不曾过去,可是身子又吃不消了?”
林平愣了一下,见他将目光扫过来,连忙凝神答道:“前回孙老便说过,太太的身子要精心调养着,宋姨娘那头……许是阴了些,也寒了些,太太便差了李嬷嬷过去打点……”说着,说着,便不自觉将往下的话又咽下了,眼下这节骨眼,可是多说多错,反正意思点到就是了。
林如海听了,微微点了下头,想了想,又问:“之前服侍老太太的人可还有在的?”
“倒还有两三个在庄子里荣养的。”林平嘴里应着,心里却琢磨着老爷的用意,这是当真顾念太太身子,还是不放心了,想断了这掌家的权?
“太太那身子既再经不住,便让她好生养着,府里的事暂也不用她费心了,叫老太太跟前的帮忙看管些,左右也再出不了什么事了。”林如海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过了会,又补充道,“若是人手不够,几个姨娘也是府里老人,在旁协理一二,也是使得的。”
“是。”林平连忙应下,心里更是打定主意,回头要好生敲打敲打自家那混小子,若是不成,便寻个由头叫他往外处办差,眼下这府里的水,阴沉沉的,委实太深了。
在书房坐了会,林如海只觉胸口发闷,便往园子里走走透个气。眼下正是桃红柳绿最美的时节,一路行来,春花烂漫,姹紫嫣红,满园j□j,他却无心去赏,似乎那愈是娇艳明媚的芬芳,就愈是叫他烦躁,不知不觉,竟越走越偏,越走越静,待他恍过神来时,却看到宋氏小院俨然入目。
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却听到不远处隐隐有说话声传来,心思一动,便往墙角边闪了闪,隐在白墙之后凝神细听起来。
只见一妇人背对自己,手扶着垂柳尚未弯曲的枝干,幽幽地长叹着,道:“早走,晚走,总都不过是要离了这的。就这般走了也好,清静。”
另一位年长些的,瞧着打扮应是她的贴身婢女,忙劝解道:“姨娘怎说得这般晦气,咱们图旁的不容易,只图个清静,难道还不成么?”
“呵呵……”那妇人低低地笑了起来,却没回答,只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们这些人,最聪明的,却还是如意了。”说罢,又自顾自地笑了,“若是能换,我倒也盼着能中上一回,就这么太太平平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