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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人不在府上,当家主母又忽然病重昏厥,黛玉尚年幼不顶事,林府自是一片混乱不堪。此刻的大管家林平更是焦头烂额,恨不得将自个儿拆开了使唤,一面往松江送信,一面给太太延医治病,一面还要分心照顾体弱的小小姐,还得处理这大大小小一府的丫头婆子小厮侍从,万不可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惹出什么是非来。心里更是阿弥陀佛地把漫天神佛都拜了个遍,只盼着太太能早些醒来,老爷能早些归来。
好在孙老医术精湛,两剂药下去,贾敏终于幽幽地醒转过来。一睁眼,便看到两眼红肿如桃子的黛玉,正趴在床头嘤嘤垂泪,心里更是一痛,吃力地伸出手来,急急地道:“玉儿,娘……没事,咳咳,玉儿不哭……”
“娘亲——”一看到贾敏醒来,黛玉顿时呜咽着扑了上去,死死抱住她不放,泪珠汩汩落下,嘴里只喃喃地唤着“娘亲”,一声又一声,心伤哀愁裹着无尽的依恋无助,让屋里之人皆是不忍直视,更叫贾敏也忍不住跟着落了泪。
软语柔声劝阻了半天,才将她劝回房里歇息,待黛玉离开后,贾敏已觉力竭心累,强撑着精神,招来李嬷嬷到跟前:“府里可……有异?”
待屋里众人退散之后,李嬷嬷方才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答道:“太太放心,林管家已经快马加鞭送信给老爷,用不了多久,老爷就会回来。屋里的丫鬟我都敲打过了,柳老三也让他悄悄回去了,那信……也收好了,不会再有谁知道这桩事的。”
贾敏点了点头,想起先前收到母亲的来信,心里还颇觉暖意,可谁知……
再一想此番离府,林如海居然留下了林平,当时她便觉得蹊跷,却不曾深思,可如今知道了母亲所为,哪还不清楚老爷这是防着自己。贾敏只觉得有只大掌死死攥着自己,将五脏六腑都揪在了一起,痛意更像是沁了冰似的,生生地往骨子里钻,让她不由地颤抖起来,抚着胸口用力地喘咳着,却觉越积越深,越缚越紧,叫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母亲误我,误我哪……”
李嬷嬷也觉老太君这举措委实有些不妥当,此事本就知之者甚少,老爷更是只与太太吐露过,那厢苏家母子出了差池,哪能不怀疑到太太身上?一想到当初也是自己出的主意,让太太书信回荣国府与老太君商议一二,却没想到竟会惹出这等祸事来。如今,举步维艰,还连累太太病成这样,她也心疼极了,却又不知到底该如何劝解,只得干巴巴地道:“太太切莫再伤心神,孙老先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若是太太再有个闪失,叫我如何跟老爷交代?”
“老爷怕是怨极了我,哪还用什么交代?”贾敏幽幽地叹了口气,怔忡地望天床头的幔帐,水碧的纱缎上绣着一朵一朵妃色的花,瞧不清是桃还是杏,她却尝到了杏子深深的苦涩。
看到自家主子露出这般凄楚绝望的神情,李嬷嬷顿时慌了,急急道:“太太切莫这般说,老爷待您的情意,府里上下哪个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刚起了头,却见贾敏眼底簌簌地滑下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坠到枕边,晕开暗淡的氤氲,整张脸更是恍白如霜,吓得李嬷嬷连忙咽下还欲往下的话,“太太,您不顾念老爷的情意,好歹也顾念顾念小姐,就当是为了小姐,您也得振作起来,若连你都……岂不便宜了外头那对母子?”
“我还能如何?”贾敏木然盯着挽拢床幔的错金弯钩,只觉那澄亮的富丽生生戳得她眼疼,却仍死死望着不肯移目,生怕眨眼后却发现不过是场梦幻是场空,“他若不信我,纵使我长了一百张嘴皮子又有何用?更不消说,此事也因我而起,母亲再如何,亦是急我所急,恶我所恶,这宗罪名,怕早已扣到我头上了,哪还有便宜不便宜的?她有个儿子,我却没有,这便是我最大的不是,还能做什么。”
“太太您可千万别这么想,老爷不过是一时情急,待回过头就会明白这事儿谁都会做,却万不可能是您所为。这不是摆明了叫老爷疑心太太您么?”李嬷嬷苦口婆心地继续深劝道,“林管家已经急信老爷,想来老爷也会及早赶回来,太太您可要提起精神,只要您好生跟老爷说道,老爷自然是站在您这边的。”
贾敏的眸色微微亮了一下:“嬷嬷说得在理,我明白了。”深深地再看一眼金钩曲折,终将视线移开,朝李嬷嬷牵强地扯了个笑,“多亏嬷嬷在我身边,若不然,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李嬷嬷连忙恭谨地弯下腰,道:“太太您说得哪儿话?是老奴有幸,能长伴太太左右。”
贾敏主仆俩如何议定暂且不提,话说林如海得闻贾敏重病的消息,再顾不得其他,只匆匆交代了几句,便扬鞭走马一路疾行,好容易才在次日踏着晨辉回到扬州府。风尘仆仆地回到府上,也顾不得换身衣裳,便径直去了贾敏的正院。
许是刚吹了灯,屋里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守在里门的锦绣瞧见他,连忙上前行礼,被林如海不耐地挥手打断了,一撩帘栊便进了屋子。李嬷嬷正守在床头,听到响动,轻声地转过屏风,一见是林如海,忙迎上来:“老爷安。”
朝她略点了下头,林如海大步走到榻前,步子虽迈得极快,脚下却放得很轻,看到贾敏锁眉平躺在那,额间沁着汗珠,明艳的脸庞因病痛显得分外憔悴苍白,几日不见,竟又消瘦了几分,心中不由一痛,俯身小心地将被衾往上拢了拢,细细地将被角掖好,方转身往外行去,李嬷嬷连忙会意地跟上,刚迈出门槛儿,便听林如海问:“太太如何?”
“昨儿用了药,太太便醒了会,只道身子倦怠,亦无甚胃口,只临睡前用了小半碗白粥便弃了,夜里起了几回,待到了寅卯间方睡下。”话到这,李嬷嬷略犹豫了一下,又道,“太太病了,小姐已经哭晕过去了好些次,执意要守在太太房里侍疾,只是小姐这几日喘症又添了些,老奴便哄她往暖阁歇息去了。”
“你考虑得极是,玉儿……让她好生睡着罢,等晚些我过去看看她。”林如海脚步微滞,想了想,又道,“若是太太醒了,便过来通知我。”说罢,转身拐到了一边的偏房里,一面又让下人请孙老过屋里来。
贾敏一倒,孙老便留在府里方便医治,此刻过来得极快,见到林如海,也没多做寒暄,径直道:“太太的身子,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又偏是个心思重的,老爷亦是最清楚不过的,上回老夫便说过,三分治,三分养,还有几分看医缘,可今回又添了惊虑,惊恐伤肾,忧虑伤脾,这先天后天之本皆伤到了里子,实在是……眼下虽挣回来了,可往后如何,还得过了长夏再看。”
孙老的话虽说得阴晦,可其中的意思又怎会听不分明?林如海心中大恸,面上也不禁露出几分悲色来,强忍着送孙老离开,扶墙勉力回到屋里,只觉得两腿沉重得迈不开步子,挪到窗边,便再无气力往前,索性瘫坐在榻上,直挺挺地僵在那,怔忡地看着窗外那两株不知何时绽放的西府海棠,红艳艳地压着枝头,一团一团的。似乎记忆里,许多年以前,也是一个晴好的日子,海棠花开得极盛,他就在那花团锦簇中,挑开了贾敏的喜帕。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握着新婚娇妻的手,含笑许诺她一个如锦未来,可眼下,他却不知该做些什么,也想不出能做些什么。
甚至,即使明白她的心病,知她为何病体沉疴至此,他却亦无力,子嗣,是他们夫妻俩无论如何也迈不过的坎,若是命里无子倒也罢了,他原就认命了,可眼下,叫他如何能舍如何能弃?